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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野/织太】弃民之爱

西城光时:

※织田作存活注意!

 

“织田作你知道吗,猫啊,其实是没有九条命的。”

 

我是被金属的撞击声和人声吵醒的。

 

清醒的瞬间,一阵酥麻感由上至下传至全身。我努力地抬了抬手臂,关节好像生了锈的转轴,甚至可以听到由内而外传来喀拉喀拉的响声。我转着酸痛的脖子环顾四周。屋内很暗,厚厚的窗帘遮掩了所有光线,分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在帷幕的尽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仍旧穿着黑色的西装,正背对着我的方向和什么人打着电话。青年把听筒夹在颈侧,两手还在把玩着一把银色的自动手枪,刚刚听到的金属撞击声想必就是子弹掉落在茶几上的声响。

 

我合上眼凝神静气,黑暗中太阳穴仍旧嗡嗡作响。

 

不远处,青年的工作还在继续。“对,三日之内务必准备停当。”“是干部的命令,我想你应该明白。”整个弹夹的子弹倾泻而下,叮叮当当在金属制的茶几上碰撞。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字句间和平日喝酒时判若两人。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他工作。

 

我睁开眼。

 

“太宰。”

 

话一出口,我甚至难以相信是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嘶哑不清,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个三百年没起过身的醉汉。不过在我早已抛到脑后的杀手生涯里,更严重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所以还算可以忍受。

 

“织田作,你醒啦!”太宰飞速挂掉电话转过头来,音调也高了许多。

 

“嗯,虽然全身的零件都坏掉了一半,但姑且还算是活着。”我努力撑起僵硬的腰部坐起身。

 

“太好啦太好啦,织田作通常运转。”他像是松了口气一般,把刚刚一直在摆弄的自动手枪和弹夹扔给我。我拿来一看,是把PT945。

 

“你的那把已经没法回收了,就用这个替代一下吧。接下来会稍微有点艰难,还是有所准备为好。”

 

既然太宰说“有点艰难”,那想必是不容乐观。于是我问:“现在是什么情况?这是在哪?”

 

“啊,这里啊,这里是我的安全屋。”太宰说着笑了一下,“每个干部在市内都有自己的安全屋,以备不时之需——也就是现在啦。说起来,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我于是努力回想起来:“我在废弃的古堡里迎战Mimic,途中Mimic和黑手党的成员赶来增援,但都被我和纪德解决掉了。最后我们两人进入了异能的特异点,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本应是这样。然而现在,我还活着。

 

“太宰,你做了什么?”

 

“只是从背后找准角度偷袭了纪德而已。”青年吐舌扮了个鬼脸,“号称‘天衣无缝’的异能力,到底对我也没作用嘛。”

 

“说的也是,不会对太宰起作用的。”

 

“但还真是千钧一发啊。虽然避开了要害,不过你全身多处受伤,就算进行了紧急处理,也怕是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啦。”太宰轻快地说着,转而露出责备的神色,“织田作,你可真傻啊!为什么要陪那种家伙去死呢?如果我没能赶上的话……”他像是被鱼刺卡到一般顿了顿,寂静淹没了我们所在的狭小空间。太宰少有地移开了视线,他那双平日里总是滴溜溜转的眼睛凝视着胡乱堆在墙角的M16突击步枪,像是在仔细地数着枪上的划痕一样。半晌,他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织田作,你一定不要比我早死。”

 

我直视青年的眼睛,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太宰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是我很熟悉的语气,它在我们之间已经出现过不下百次。没有工作的下午,是“织田作,我想吃大阪烧。”。冬天到了,是“织田作,雪落在你头发上了。”。走在路上,是“织田作,那边有一只瘦瘦的野猫。”。天黑了,是“织田作,我们去喝酒吧。”。而现在,是“织田作,你一定不要比我早死。”。

 

——唯独这一次,我没有回答。

 

>> 

 

在太宰临时制定的逃跑方案里,我们将会一路驱车西行,前往丰后水道,之后从门司港出境,我醒来时听到的那通电话便是在安排护照的事宜。彼时太宰叛逃的消息还没有传遍黑社会,他便利用自己尚在手中的权力取得了诸多物质上的支援。太宰建议我们前往海外避避风头,等过一阵子风声小了再考虑横滨的事。个人而言,我怀疑就此离开后再次回到故土的可能性。不过我对于此地没有什么特殊的牵挂,便全听太宰安排了。冷静想来,回到黑手党也不失为一个选择,但在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之后,我们彼此都不是很有相应的心情。

 

离开横滨费了一些力气。首领的游击部队追的很紧,太宰驾车几番周折,但还是屡次暴露行踪。不得不提的是太宰的驾驶技术,在我不算短暂的人生里,如此惊人的车技还是第一次见到,让我屡屡担心腹部伤口的愈合情况。不过也多亏太宰刺激的逃生路线,我们得以在危急关头化险为夷。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通过亲身经历验证了黑手党内广为流传的对太宰“枪林弹雨中野餐一顿”这一评价,原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如果我没有在之前对纪德一战中受伤的话,想必我们的逃亡计划会顺利许多。托浑身上下随时会崩开的伤口的福,我在最开始的几天只能倚着车窗做些辅助射击,连自如地移动都很困难。

 

不过抛开身体状况这一不可抗力不谈,我也没有开枪杀人的自信。

 

我曾经为了取得书写人生的资格而停止了夺取他人的性命,然而在跨过古堡内士兵们的尸体之后,我对于自己能否取回这一资格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

 

——说到底,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这时我们在神奈川和东京都交界处遭遇了袭击,敌人是手持MP5K、全副武装的游击部队,而我们已经几近弹尽粮绝。情急之下太宰决定把车炸掉,在火光的掩护下顺小路逃走。太宰把我的一只手扛在肩上跑起来时我便感到了不妙——现在的我看不到任何未来预知的影像——但有伤在身我们别无选择。

 

枪声在身后响起,躲闪之间腹部传来撕裂的痛感。我低头查看,灰色的衬衫上全是血。

 

之后意识随着血液的流失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我隐约记得远处冲锋枪连射的声音,暗巷角落的紧急照明灯在逐个向后移动,以及身边太宰急促的脚步声。太宰好像对我喊了些什么,我没能听清,只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对活下来没有执着。对要死去也没有遗憾。

 

这么想的时候,不经意间,一句话闪过了脑海——

 

“织田作你知道吗,猫啊,其实是没有九条命的。”

 

那是日子还像杯中的威士忌一般平稳时候的事。

 

我、太宰和安吾三人像往常一样聚在吧台边消磨时间时,太宰如此开口说道。左手边的安吾像是很头痛一般叹了口气。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常人都会因为猫有九条命而感到惊诧,但就常识而言,很有可能是没有的。于是我问:“是吗,为什么?”

 

“今天在小巷里枪战的时候看到角落里有一只刚出生的幼猫,我正想着‘好可爱!’的时候,就被流弹击中,一下子就死掉了啊。”太宰用一如既往的轻快语气说着,“我当时想:啊,就是这样了——因为你们想啊!幼猫没可能已经死过八次,所以啊,猫其实是没有九条命的。”

 

的确是让人非常信服。安吾却顿时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是太宰君,这可不是应该用如此欢乐的语调谈论的事情啊!”

 

“是吗?”太宰也用难以置信的表情回望过去,“可是你想呀安吾,倘若猫真的有九条命,那岂不是这世上最大的不幸?所有的生灵都只需经历一次死亡便可前往死后的国度,但猫却要经历九次——简直是被上帝遗弃了呀!如此可爱的生物,却成为弃民。但是今天我了解到它们并没有遭到上帝的遗弃,当然是一桩喜事了!”

 

安吾无言以对,我也觉得有些道理,于是我们便为幼猫之死干杯,喋喋不休喝到天明。

 

>> 

 

我醒来时正躺在一辆面包车的后座上,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前排平稳地开着车的太宰慢悠悠地哼着歌。

 

“织田作,你醒啦!”太宰用和几天前无异的语调轻快地说着,“我们马上就要出奥多摩町啦,等过了东京都,应该就不会有敌袭了。”

 

我点点头,努力控制住失血过多的眩晕感移动到前座。车窗外群山环绕,仿佛正缓缓驶入一片绿野仙踪一样,使我感到有些新鲜。我个人很少造访如此绿意盎然之地,作为杀手活跃的年代,因为任务的原因总是待在城镇,定居在横滨之后更是几乎没有离开过市区。身边的太宰也一脸兴致盎然地盯着窗外的飞鸟,大概已经开始享受这场旅行了吧。今天阳光并不明媚,山间雾气很重,就逃亡而言实在是很冒险的做法。太宰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应该是出于“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的考虑,不幸的是首领大约有着同样的心思。事已至此,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是车厢内从刚刚开始就弥漫着的血腥味让我有点在意。

 

“太宰,你受伤了吗?”

 

“啊,是肩膀。被子弹擦到了。”

 

我琢磨了一下太宰满不在乎的语气,最终还是强迫他停下车来处理伤口。太宰一向是轻描淡写的天才,这次也不例外。白色的衬衫上,血污凝成一片。我从车里找到急救箱给他包扎,他神情专注地盯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就像在看橱窗里的娃娃。

 

我曾经见过他这样的眼神。那时我们彼此还没有互相认识,我听说黑手党收保护费的商店街遭遇了抢劫,前去处理。目的地的店铺一片狼藉,碎玻璃和商品散落一地。一个少年模样的身影站在其间,盯着碎玻璃片发呆。我走近一看,在那玻璃堆之中埋着一个掌机,想必是在场的孩子慌乱之间遗落的。我于是捡起掌机,问他:“是你的吗?”

 

他摇了摇头。我这才注意到他一副黑手党的打扮,看来是我的同事。我于是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织田作之助,负责处理今天的抢劫案。”

 

“我叫太宰,太宰治。”他于是也伸出手握了上来,“是游击部队的,只是路过而已啦。”

 

我暗自惊叹他的年龄,但更令我诧异的是,此时的我,看不到任何未来预知的影像。我自觉并未显示出几分惊诧的神色,但太宰却捕捉到了我情绪上细小的波动,他冲我咧嘴一笑,俨然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我于是想到黑手党内传闻有位被首领单独关起来训练的少年,看来就是了。

 

在我思考的过程中,太宰一直神情专注地看着我手里的掌机,半晌,问道:“这个,你会玩吗?”

 

“不会。”我想了想,“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学。”

 

之后我和太宰便在一片狼藉的店铺门口被所谓的现代娱乐搞得手忙脚乱。我处理案件的过程中太宰还沉迷在手中的屏幕里,虽然他兴高采烈的叫嚷声给工作造成了不少困扰,但看他一脸兴奋,一时半会也没可能停下,就由他去了。那时的太宰脸上稚气未脱,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分明还是个孩子。

 

工作结束之后我准备去喝酒,不料太宰也跟来了。

 

“未成年不可以喝酒。”我记得自己这样跟他说。太宰却像是听了一年份的漫才一样大笑了起来,他双眼都眯了起来,脸上红扑扑的,是真心实意在发笑。我忍不住怀疑起首领的教育方式。

 

最后因为酒吧老板和太宰熟识,主动邀我们进去,我才知道太宰也是这里的常客。当时我们两个聊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说了很多话。天快亮的时候我付了账。太宰说:“谢谢你,织田作,你真是个治愈的好人。”

 

我感到有些不解。这是第一次有人管我叫“织田作”,也是第一次有人称我为“治愈的好人”。我最终在两个问题里选择了前者:“为什么叫我织田作?”

 

太宰听罢抿着嘴笑了笑,说:“你教我玩游戏,还请我喝酒,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只能送你个名字啦。怎么样,还喜欢吗?”

 

织田作,织田作……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觉得还不错。

 

彼时太宰盯着一地碎玻璃的眼神,和此时盯着自己流着血的肩膀的眼神一样。我当时以为他在看玻璃堆里的掌机,是“想要”的意思。现在想来,其实大相径庭。

 

>> 

 

最后一次遭遇敌袭是在东京都与埼玉县的交界处,也是游击部队火力最猛的一次。倘若我们出了东京都,首领的势力便鞭长莫及了。我们驾车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和黑手党打着游击。我换到驾驶位上掌控方向,太宰手持M16突击步枪连续发射着子弹,一片绿意中,漫山遍野满是昔日同伴们的尸体,大片大片的红色仿佛秋日已至。后来因为民用面包车不擅长山地行驶,我们还是在急转弯时翻了车。太宰像先前那样扛着我的一条手臂,在坑坑洼洼的山坳里跑着。我们一面迈动双腿,一面估算着敌人的数量——即使是世界最大的乐天派也必须承认,此时情况绝对不容乐观。先前包扎过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我不得不将身体的重量倚靠在太宰身上。这种情况下我的异能无法使用,只能努力听着周围树丛的窸窣声来判断敌人的方位。太宰也在做同样的事,他几次停下脚步射击,穿着黑衣服的人都应声倒地,血液染红了山涧。

 

——是啊,太宰早已不是少年了。但我却总是把他当成小孩子,那个对着布满划痕的屏幕眼睛发亮的孩子。

 

“太宰。”我叫他一声,他便转过头来看我。我酝酿了一下话语。“太宰,我们分开行动吧。”我听见自己说,“首领的目标是把你带回去,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一个人跑成功的几率更大。”

 

“织田作……”太宰像是被从天而降的石块砸到后脑一般睁大了眼,我注意到他咬住了嘴唇。我仍旧继续说下去:“听着,太宰。你从这里出去,换一份工作……换一份好一点的工作。等你我都甩掉了尾巴,我会去找你——”

 

“织田作!”太宰却像是炸开的热水壶一般高声打断了我,“你不能告诉我去做个好人,自己却自说自话地去死!我不会允许的!”

 

“抱歉,太宰。”不愧是太宰,还是这么敏锐,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太宰,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我当时确实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前往古堡的。孩子们和那些士兵都已经不在了,是我杀了他们,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织田作!”太宰又一次急促地打断了我。游击部队追了上来,他转过身去发射子弹,跌跌撞撞往后山跑。子弹擦过他负了伤的肩部,我听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还是用喊叫一般的声音对我说着,“我不明白啊,织田作!但是这种事情、这种事情现在怎样都好!等咱们两个从这里活着出去——咱们两个一定可以活着出去的!开始新的人生……去特务科怎么样?我可以去找种田长官,他一定不会拒绝的,你可是凭一人之力清剿了整个Mimic的人啊!安吾……”提到这位昔日好友的名字时,他像舌尖被烫到了一般停住了,但还是用尽全力说了下去:“……对,安吾也在那边!或者去武装侦探社也好——那是一个在灰色地带接受委托的异能组织,我会找人介绍的。到那时再考虑书写人生的事情吧——杀人也好,救人也罢。若是仍寻不到活着的目标……不,即使如此也不能独自去死。到那时,就和我、和大家一起死吧!”

 

我沉默地看着在枪林弹雨之间拼命冲我大喊的太宰,他细长的眉毛此刻扭曲在一起,苍白的脸颊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正逐颗化作汗珠——当我决定去赴纪德的死亡之约时,在我身后无力地叫着我的名字的太宰,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吧。那时却我没有回头。当时听到他那句“就算做了也不能让孩子们回来”的时候,我在愤怒之中没能察觉到,精通世间万事的太宰,唯一不擅长的,便是劝人活下去,这一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枪声渐渐小了下去。太宰见我没有反应,便用已然有些嘶哑的声音堪堪开口:“织田作,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但是——”

 

“太宰,”我开口打断了他,“我已经没有活着的理由了,这一点我相信你清楚。”

 

“不,织田作,不是这样的。你和这世间的缘分还没有尽,因为……”太宰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皱着眉头,牙齿在嘴唇上留下了浅浅的印记。突然,他好像把一生的决心都在一瞬间挥霍掉一般转过头来,冲我大声喊道:“织田作,我爱你啊!”他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像是生怕我被震耳欲聋的枪击声削弱了听力一般,大声地重复道:“我爱你啊,织田作!虽然被我这样的人爱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不如说是最大的不幸更为合适,但是、但是……”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

 

此刻烙印在我眼中的已经不是这个手持机关枪的前黑手党干部,而是一个哭泣着的孩子,一个把自己黑漆漆皱巴巴的心脏从胸腔内掏出来赠与我,告诉我这是他所拥有的全部,流着泪挽留我的孩子。

 

——啊啊,我又让他哭了。

 

上一次,太宰在小巷内指点着额头走向Mimic士兵的枪口的时候,我目睹了他哭泣着的孩童一般的神情,却没有跨过那深不见底的沟壑。“如果我站在其他的立场上,和太宰建立起另一种不同的关系……”我当时如此想着。

 

群山和子弹与我们擦身而过。我任由太宰支撑着我向前跑去。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揉了揉太宰乱蓬蓬的头发。

 

>> 

 

——那是,没有任何残留的人生。

 

遇见夏目先生之前的我,只是任务和经验的重复。我从未觉得扣下扳机是一件困难的事,相应地,却也从未觉得简单。对于年轻时作为杀手的经历,实话说我没有什么抱怨。不顺利的时候也吃过很多苦头,毕竟是工作性质决定的,但现在想来只觉得一片灰白,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部分。硬要说的话,只是觉得偶然吃到的咖喱,真的十分美味。

 

就算是任务,杀人毕竟是杀人——我是不是在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很多资格呢?或许正因为如此,在我翻开夏目先生小说最后空白部分的页面时,才会在烦闷的同时,感到某种如释重负一般的情感。

 

“人在临死前才会明白,自己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着的吧。”

 

当时看来没有什么深意的过渡句,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或许,我并不是为了拯救那些在龙头斗争中无家可归的孤儿们,而是为了拯救我自己,才将他们收养的。咲乐、幸介、真嗣、优、克巳,每一个的面孔我都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来,包括在黑手党做一介下级成员时候的日子,虽然平淡得如同白开水一般,却意外地充满了值得回忆的事情——是每一个人类都会经历的琐碎的事情,但正是我想要记录在小说里的,或许,也是我渴望经历的。这件心事我甚至没有对太宰提起过。

 

这时我们已经摆脱追兵并重新补给完毕,径直朝西北方向驶去,想必不久就会到关西地区了吧。说起来,咲乐曾经说过她很想尝尝大阪的章鱼烧,我当时答应她年内会去吃一次。现在想来,也没有办法实现了。如果当初不是亲自收养那些孩子,而是将他们送到福利设施,现在会不会还好好地活着呢?

 

太宰驶上了高速路,车窗外的景致加快地变换起来。北海岸已经近在眼前了。太宰因为想要避开在神户镇压敌对势力的中原中也,打算就这样沿着海岸线前进。我们摇下车窗,海水的咸腥味灌进车内,和我们身上凝固的血腥气混在一起。过去喝酒时太宰曾说我们是“西败的同伴”,果然不假。

 

——太宰总是对的,而我却总是做错事。

 

不远处,灰蒙蒙的海和天连成一片。令我想起了在横滨港口看到的大海,那时的海总是湛蓝的。我在星期二的下午带孩子们沿海散步,真嗣说他长大后想当个水手。我曾经认真地想象过他们五个长大的样子,却总是以失败告终,最后还是决定亲眼确认为好。

 

海鸥从车窗外经过,沿着与公路相反的方向飞走了。

 

“或许,不管是我、太宰还是首领,所有人都应该背负着罪孽在孤独与悔悟中走向死亡。说不定这样才能证明这个世界是正确的。”我曾经这样想过,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在前往古堡时的愿望只有一个,如今我完成了对Mimic的复仇,却没有支付本应的代价。

 

——说到底,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在伴随着枪响倒地的瞬间,我在感受血液随着脉搏的震动涌出身体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仿佛我一生的故事可以就此完结一般的安宁。然而,有一个身影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他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趣,一直在等待死亡。但其实并不是。他只是个头脑特别聪明的孩子,只是一个被单独留在黑暗里、一直在哭泣的孩子。第一次,我对于没有走进他身边的那片黑暗产生了一点后悔。一定是因为在一片枪林弹雨之中,为了一只死去的幼猫而由衷地感到喜悦的太宰的身影,实在是太过寂寞。

 

行到若狭湾时太宰轻声吟唱:“何处之蟹,遨游天下。敦贺之蟹,唯有横行,能至何方……”

 

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过话。

 

>> 

 

我和太宰交替着驾驶了几日。终于,在日落前,我们抵达了关门海峡。

 

这一天风浪很大,我们乘船从下关前往门司。太宰侧身倚在甲板的栏杆上,专注地看着远方,站在他身旁的我,大约也是一副同样的表情吧。风把他原本就乱蓬蓬的卷发吹得更加松散,我可以看到他鬓角处的伤痕,是那天在小巷里与Mimic的士兵交手时留下的,与他那句“拜托了,把我一起带走吧”一并,仿佛一根尖利的刺。

 

“在异能者之中,竟然还有把异能当做泡妞道具的笨蛋存在。”很久以前,安吾曾经提起过这样的话题。当时太宰用津轻方言说:“我们的异能,就算想用来泡妞也办不到啊。不如说就算尝试了也只会让对方厌恶,以‘西败’告终。”

 

毕竟我们这样的人所拥有的,与那些诸如或在天上飞翔、或力大无穷、或看透人心那般夺目的异能不同,只不过是用来谋生的异能罢了。身上这股咸腥的海水一般的味道是唯一的长处,如果失去这气息,恐怕我们也会随之消失吧。

 

船泊岸。太宰在港口租了车,沿着岸边慢慢地行驶。我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他也没有提,只是慢慢地驶着。

 

后来我们在海边一座白色的小房子的车库里停下了。我跟着太宰走进客厅。屋里没开灯,黄昏如灰色的潮水般,渐渐淹没了这里的每一件东西。在一片朦胧的暮色里,每一件东西好像都活了,低声细细倾诉着自己的过去。我看到了整洁的书房,桌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落地窗面朝大海。太宰站在我身后,他的脸面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面貌,所以无法推测他此刻的表情。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好了!”他最终说,“比我想象得还要顺利不少呀!”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在观察我的反应。我保持沉默。于是他抓抓头发继续说下去:“所以差不多就是这样啦——你觉得怎么样?还满意吗?我记得你说想成为小说家,在面朝大海的屋子里写作,这里就是啦!既然都走到这里了,其实出不出境也无所谓,你要是喜欢的话,咱们就待在这儿如何?”他又顿了顿,眼睛盯着桌角的一小撮灰尘,抿了下嘴唇:“当然你要是想去别的异能组织的话我也可以安排——或者你想一个人写作?那我自己去找份新工作也行啦,我会定期来看你的,不用担心我……”

 

太宰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组织里的人都说他办事阴险狡诈,看来对说谎其实也不是那么擅长嘛。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太宰的脖子上一定还有着名为“以后再死也还来得及”这样看不见的上吊绳在摇摆吧。我是个可恶的男人,因此,我要剪断它。

 

我伸手把太宰拉到怀里。

 

方才喋喋不休的年轻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太宰的肩膀瘦瘦小小的,平时看起来高大,其实是因为大衣的缘故吧?——看来,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织田……作?”他犹豫地叫了我一声。

 

“太宰,”我就像之前他在山林里对我做过的那样,一字一句地说,“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叫武装侦探社的异能组织,咱们一起去吧。”

 

怀抱里的人很明显地怔了一下,之后,他的声音贴着我的外套模模糊糊地传过来:“不去特务科吗?”

 

“你不是不喜欢规矩太多的职场吗?还是武装侦探社比较好吧。”

 

“什么嘛……”他笑了起来,棕色的卷发一抖一抖的,像宠物店里的小动物,“果然还是织田作。”

 

“嗯,是织田作。”我回答道。

 

他于是长舒了一口气,一下子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鼓着脸在屋里蹦跳起来:“织田作真狡猾!说得这么轻松,要做的工作可是像山一样多啊——首先要洗白咱们两个的档案,还要回去找种田长官介绍,啊、你可要先养好身体才行呢!”

 

“是啊。”我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他于是嘿嘿地笑了起来:“不过明天咱们要先去购物!现在这身打扮一看就是哪里来的黑手党,而且还臭臭的都是味道。我想要像织田作一样浅褐色的大衣!”

 

“好,我们去买浅褐色的大衣。”

 

“我还想吃螃蟹!这几天一直赶路都没有吃到……蟹肉不足啊。我要吃全套的蟹子舰!”

 

“好,我们去吃蟹子舰。”

 

“还要买新的掌机!之前那台我忘记带来了,明明都打到最后一关了,好可惜的……”

 

“好,我们去买掌机。”我想了想,加上一句,“还有游戏。”

 

太阳像酱料包掉到汤锅里一般坠入海中,把整个海面都染成了咖喱的颜色。太宰在海滩上蹦蹦跳跳地跑,我在他身后慢慢悠悠地跟。他的笑声顺着脚印从前方飘来,像被风吹响的铃铛。

 

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END

 

=====

文中有引用和借鉴名著的部分,在此标注:

  1. 太宰在山林里挽留织田作的部分“若是仍寻不到活着的目标……不,即使如此也不能独自去死。到那时,就和我、和大家一起死吧!”出自太宰治的《秋风记》,烨伊译本。原文为“若是有必须要死的缘由,请对我言明。或许我不能帮上什么,但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哪怕一天只说一句话,说一个月或两个月都好。跟我一起去旅行吧。若是仍寻不到活着的目标,不,即使如此也不能独自去死。到那时,就和我、和大家一起死吧。遭遗弃之人太过可怜。君可知,弃民之爱深几许。”本文的标题也出自于此。

  2. 行至若狭湾时太宰吟唱的“何处之蟹,遨游天下。敦贺之蟹,唯有横行,能至何方”出自太宰治的《阴火》,烨伊译本。

  3. 结尾描写屋内黄昏的部分有借鉴纪德的《窄门》,陈诗雨译本。原文为“黄昏如灰色的潮水般,渐渐淹没了这里的每一件东西。在一片朦胧的夜色里,每一件东西都好像活了,低声细细倾诉着自己的过去。我再次见到了阿丽莎的房间,朱丽叶把那里面的家具都收藏在这里。现在她的脸面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面貌,所以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否闭着。我觉得她非常美丽。我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好了!’她最终说,‘我们该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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